2008年9月19日 星期五

無中生有之創作(A. P. 契訶夫)/雪斯托夫(二)



Творчество из инчего(А. П. Чехов)/Лев ШЕСТОВ

II

雖然眾人皆知,但仍要提醒一下諸位,早期作品中的契訶夫與我們近年來熟知的契訶夫迥然不同。年輕時的契訶夫很開心逍遙,的確好似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鳥,將作品發表在幽默雜誌刊物上。但是在1888-1889年間,當他年僅27-28歲時,便已經出現了短篇「無聊的故事」和劇作「伊凡諾夫」,這兩篇作品成為新創作方向的濫觴。很明顯地,他內心發生了瞬間且劇烈的轉變,而且這轉變完整地反映在其作品中。我們手邊還沒有契訶夫鉅細靡遺的傳記,但基於詳盡傳記從來不存在這一點-至少我舉不出任何例子-我們也不會擁有這樣的一部傳記。傳記作者通常會在書中告訴我們一切除了重點之外的事情,或許連契訶夫在哪位裁縫師傅處縫製衣服等最微小的細節都遲早會公諸於世,但我們卻可能永遠無法得知,在契訶夫完成「草原」和第一本劇作問世的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想要解開這個謎團,就只能寄望他的作品和自身的臆測了。


依我看來,「伊凡諾夫」和「無聊的故事」是帶有較濃厚自傳色彩的作品,文中字字行行都發出嚎啕之聲。很難相信一個人會僅僅因為見到他人的悲傷而如此哀嚎,而且看得出來,這股悲傷是突如其來、毫無來由地從天而降。這股存在的悲傷將永遠不會消失,該奈之如何是個無解的問題。


在「伊凡諾夫」中,主角將自己比喻成精神受創的沮喪工人。我想,這樣的比喻應用在戲劇作者身上也不為過。契訶夫感到沮喪,這點無庸置疑。但讓他沮喪的不是繁重的工作,壓垮他的也不是力有不逮的偉大任務,而是絆腳而跌倒或是滑了一跤這等無謂且不值一提的小事。就這樣,發生了無意義、愚蠢且幾乎舉無輕重的小事,往常開心快活的契訶夫就此消失了;為「鬧鐘」雜誌撰寫的幽默短篇不再出現,有的只是一位抑鬱、陰沉的人,一個「罪犯」,他的話語甚至連老練世故的人聽了都為之驚恐。


只要有意願,要擺脫契訶夫和他的創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在我們的詞語中,有兩個神奇的字彙:「病態的」與它的同謀「不正常的」。既然契訶夫受創沮喪,我們便有合乎科學及一切傳統的正當理由忽視他,何況他現在已經不在人世,肯定不會因為我們的輕慢而感到委屈。以上談到的是指在有意願擺脫契訶夫的情況下。但是假使沒有這樣的意願,「病態的」與「不正常的」這兩個字又對諸位絲毫不起任何作用,那麼,各位或者會更進一步,嘗試在契訶夫的感受中尋找更牢靠的真理準則及我們對客觀世界了解的前提。再沒有第三種抉擇了:或是全盤否定契訶夫,或是成為他的同謀。


「無聊的故事」裡的主角是位上了年紀的教授;「伊凡諾夫」裡的主角則是個年輕的地主,但是兩部作品的主題是相同的。教授感覺沮喪,不但據此切斷了自己與過往生活的聯繫,也拒絕了積極為人類謀求福利的機會;伊凡諾夫也因為沮喪而成了多餘無用之人。如果人們會在失去健康、力量與天賦的同時死去的話,年老的教授與年輕的伊凡諾夫絕對無法活過半刻鐘。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們倆位無疑已成廢人,多活無益。但是基於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原因,睿智的大自然並不忙於關照這類的巧合:一個人在完全失去從生命中汲取我們慣常視為本質及有意義事物的能力之後,卻仍能繼續生存是經常可見的。更令人訝異的是:一個徹底喪志的人通常會失去一切,卻往往保有對自身處境的理解與感受。甚至可以說,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思考能力多半變得更為精細銳利,發展到極致。一個普通、才智中等且平庸的人落入伊凡諾夫或老教授所處的特殊情境之中,往往會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開始顯現出才賦、天份,甚至天才的特質。尼采曾經提出這般疑問:一頭驢可能是帶有悲劇性的嗎?他並未提出解答,但是托爾斯泰(Л.Н.Толстой/L. N. Tolstoy)伯爵在「伊凡‧伊里奇之死」(Смерть Ивана Ильича/The Death of Ivan Ilyich)中替他回答了此一問題。從托爾斯泰的敘述當中,可以看出伊凡‧伊里奇是個資質中等的普通人。有人窮其一生躲避艱難坎坷的道路,僅企求人生在世時的平靜與享受,伊凡‧依里奇也隸屬於這類人。但是一旦悲劇的寒冷掠過他身上,他整個人便脫胎換骨。伊凡‧伊里奇和他最後有生之年所喚起的關注,並不亞於蘇格拉底(Socrates)或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生平經歷。


順帶一提-這是我認為相當重要的一點-契訶夫的創作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托氏晚期作品對他影響尤深。這點的重要性在於,契訶夫部分的「罪過」便得歸咎於這位俄羅斯偉大的作家。我的想像是,如果沒有「伊凡‧伊里奇之死」,便不會有「無聊的故事」或「伊凡諾夫」,也不會有契訶夫其他諸多著名的作品。然而這並非意指契訶夫向偉大的前任者借用了隻詞片語。契訶夫自己擁有足夠的素材,取材方面,他絲毫不需倚靠他人協助,但是年輕的作家未必會因為出於自身恐懼,而將「無聊的故事」中的想法攤在眾人面前。當托爾斯泰發表「伊凡‧伊里奇之死」之前,他已經創作了「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並獲公認為一流作家,他儘可以暢所欲言。契訶夫當時不過是個年輕小伙子,他的文學提袋中僅有幾十篇短文,棲身在知名度不高且不具影響力的刊物上。若是托爾斯泰沒有當開路先鋒,沒有以身作則,明白表示在文學中可以道出實情,可以暢所欲言,或許契訶夫還要經過好一段時間的天人交戰,方有勇氣道出公開的自白,即使是以短篇小說的形式。而在托爾斯泰之後,契訶夫經歷了與公眾意見多麼慘烈的鬥爭!「他為什麼要發表這麼可怕的短篇作品和劇作?」每個人都自忖道。「為何作家要計畫縝密地為筆下的人物挑揀絲毫無法脫困的處境?我們要如何回應老教授和他的學生卡佳無休無止的埋怨呢?」事實上,應答之詞是有的:自古以來,文學中早已備有諸多林林總總形而上或有事實根據的普世理想與世界觀,每當人們過於苛求或譟動的聲音響起時,老師便會據此一再地提醒。但問題在於,身為作家且受過良好教育的契訶夫預先駁斥了所有無論是形而上或是有事實依據的可茲慰藉的理由。即使托爾斯泰對於哲學系統的評價不高,但是在他的作品裡絕對找不到類似契訶夫作品中厭惡任何世界觀及理想如此明顯的表態。他很明瞭,世界觀理當受到推崇與尊重。但是在有智識的人視為神聖之物前,他卻感受不到景仰之情,他將這一點視為自身的缺陷,必須竭力與之格鬥的缺陷。他也的確竭盡全力與之搏鬥,但卻徒勞無功。搏鬥不僅枉然,相反地,與時推移,無視於理智與著意的意志力,崇高的話語對契訶夫的影響力卻日益消減。最後,他徹底地從各式各樣的理想中獲得了解放,甚至失去日常生活事件關聯的概念,這是他的創作中最顯著且與眾不同的特點。我稍微往前推進一些,先談談他的喜劇「海鷗」。在與所有文學規則背道而馳的「海鷗」裡,基本的劇情不是激情邏輯的推演,不是前因後果無可避免的關聯,而是赤裸裸且蓄意誇張呈現的事件。在閱讀劇本時,不禁令人覺得,眼前是份未經規劃、堆砌一連串雜亂無章事件的報紙。整齣劇本被專橫的事件盤據了,粗魯地挑釁既存的世界觀。我認為,這便是契訶夫最獨特的地方,同時─說來奇怪─這也是使他飽受折磨的來源。他不想要特立獨行,他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希望成為一般人,但人是無法擺脫命運的!有多少人,尤其是作家,絞盡腦汁希望獨立不群,卻仍無法不落俗套,但契訶夫卻心與願違地成為別創新格的人!顯然,毫無忌憚地道出令人不悅的論斷並非成為獨到的條件,最新穎大膽的想法到頭來經常落得俗氣又無趣。要不同凡響,並不需要創造新的想法,而是要實踐艱困且異常的作為,但是人們往往規避勤奮與折磨,因此嶄新的改變往往是在人們不由自主的情況下產生的。(待續)


無中生有之創作(A. P. 契訶夫)/雪斯托夫(一)


©醉俄深重-Tata 2007/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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