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9日 星期五

無中生有之創作(A. P. 契訶夫)/雪斯托夫(一)


Творчество из инчего(А. П. Чехов)/Лев ШЕСТОВ

Résigne-toi, mon cœur, dors ton sommeil de brute.
Ch. Baudelaire.

平息吧,我的心,墜入深沉的夢鄉吧。
波特萊爾


I
契訶夫辭世了,現在談論他再無掣肘之虞,因為談論某位藝術家,意味著必須揭示、闡明隱含在其作品中的「傾向」,但是要對在世的人進行此種剖析並不總是允當的,畢竟難言之隱必有因,而且背後的原因想必嚴肅且不容小覷。我認為許多人也頗有同感,因此至今尚未出現對契訶夫真確的評價。在審視他的作品時,評論家截至目前為止仍侷限在泛泛之論和老生常談。他們當然心知肚明這是不聰明的作法,但總比從活生生的人身上刺探實情要好。唯有米海依洛夫斯基 (Н. К. Михайловский/N. K. Mikhajlovsky)一度嘗試趨近契訶夫創作的源頭,但是眾所皆知,他帶著驚恐、甚至是嫌惡地退避了;可以說,這位已故的評論家不過是再次確定了所謂為藝術而藝術此等理論的荒誕性。每一位藝術家皆有自己全意奉獻的特定使命與人生目標,當傾向意欲取代天份、藏拙或掩蓋內容的貧乏,或是試圖巧取當下流行的思想名之為信念時,便會顯得可笑。「我捍衛信念,因此眾人都理當對我懷有同理心」-文學中此等自以為是的主張比比皆是-而有關自由藝術的著名爭論,似乎僅僅圍繞在爭辯雙方使用的「傾向」一詞涵蓋的雙重意義上。一方期望思想走向中蘊含的高尚可以拯救作家,另一方則擔憂傾向會迫使他們屈從於志趣迥異的使命。但雙方顯然都多慮了:現成的思想從來不會提昇庸才的資質;相反地,一位獨創的作家無論如何都會訂立自身的使命。儘管有些評論家視契訶夫為純藝術的實踐者,甚至將他比喻成無憂無慮、自由飛翔的小鳥,但是他確實有自己追尋的目標。我用簡短的幾個字為他的傾向下定義:契訶夫是絕望的歌頌者。在將近二十五年的文學創作生涯中,契訶夫陰鬱、不屈不撓且千篇一律地從事同樣一件事:即以各式各樣的方法扼殺人們的希望,我認為這便是他創作的本質。關於這一點迄今仍然少有人提及,原因不言而喻:畢竟契訶夫所做的事以白話來說便是犯罪,是必須接受最嚴厲的懲罰的。但是要如何懲罰一位具有天份的人?甚至連在世時不吝嚴詞峻語的米海依洛夫斯基都不曾對契訶夫加以撻伐。他向讀者提出過警告,指出他在契訶夫眼中察覺到的「不懷好意的火花」,但是也僅止而已,因為這位苛嚴過甚的評論家被契訶夫偌大的天賦給賄賂了。或許此一相對溫和的評斷也受到米氏自身文壇地位的影響。三十年來,年輕的一輩對他俯耳恭聽,他的話即是律法。但是最終大家厭倦了一再重複:亞里士多德是公允的,亞里士多德是對的。年輕的一代開始想依自己的方式生活、發聲,於是年老的導師最終遭到放逐。同地球上各個角落一樣,文壇中亦存在著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法則。儘管米海依洛夫斯基竭力捍衛,但是他已經失去因為意識到自身正當性而衍生的那股對信念的堅定。他內心似乎感覺到年輕人是對的,當然不是因為他們知道何謂真理-這些經濟唯物主義者哪裡知道什麼真理!-他們是對的,因為他們還年輕,還有長遠的生活在眼前。朝陽總是比夕陽耀眼,老一輩的人必須情願聽憑年輕的一輩發落。這樣的情形,我再重複一次,米海依洛夫斯基也感受到了,或許這點使他失去了往日下評斷時的自信與堅定。當然,他正如歌德筆下格蕾琴(1)的母親一樣,在尚未依例與自己的告解神父進行諮商之前,是不會輕信偶然間挖掘到的優異資賦的。他同樣將契訶夫的天賦交付牧師檢視,但是卻遭到質疑與駁回,不過米海依洛夫斯基已經沒有勇氣反駁普羅的意見。年輕的一輩珍視契訶夫的天賦,偌大的天賦,而且他們顯然不打算摒棄他。米海依洛夫斯基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如我所說的,他曾嘗試提出警告,但是沒有人將他的話聽進去,因此契訶夫成了最受喜愛的俄國作家之一。

必須一提的是,公允的亞里士多德這次同樣是對的,就像他也曾針對杜斯妥也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F. M. Dostoevsky)提出警告一樣。現在契訶夫已經辭世了,關於此點儘可以表達意見。舉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為例-無論是逐篇檢視或是就整體創作來看-仔細瞧瞧他的作品,他無時無刻潛伏著,搜尋並守伺著人類的希望。諸位毋須為他操心:沒有任何希望能夠逃過他的窺伺,沒有任何希望能躲過命定的遭遇。藝術、科學、愛情、靈感、理想、未來-細數所有現在與過往人類用以慰藉或解愁的字彙-契訶只消輕輕一碰,它們便瞬間失去顏色、枯萎並凋零。契訶夫本人也失去色彩、枯萎並凋零,唯一不會凋零的是他只消輕觸,甚至呵氣或一個眼神便能扼殺人們賴以生存並為之驕傲事物的神奇技藝。更甚的是,他不斷地精進此一技藝,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歐洲文壇上沒有任何競爭者可望其項背。我毫不猶豫地將他遠置於莫伯桑(Guy de Maupassant)之上。莫伯桑仍不時費力地與筆下的受害者搏鬥,他的受害者經常從他筆下逃脫,儘管逃脫模樣萎靡狼狽,但至少仍有一口氣在。在契訶夫手中,一切卻終注定頹亡。(待續)

註釋:
歌德作品「浮士德」中的女主人翁。

©醉俄深重-Tata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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