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鐘響，擁有數千俄畝1土 地及年輕嬌妻的謝爾卡洛波夫少校從印花布被子裡探出光禿禿的頭顱，放聲咒罵了一番，因為他昨天經過小亭子時，聽到年輕的妻子，少校夫人卡洛琳娜．卡爾洛芙 娜，異常和善地與來訪的堂兄談天。她稱自己的丈夫謝爾卡洛波夫少校為一頭公綿羊，還以女性特有的輕佻證明她過去從沒愛過她丈夫，現在不愛，將來更不可能愛 他，因為謝爾卡洛波夫腦筋遲鈍、舉止像個大老粗、具有瘋狂的傾向，又性喜酗酒。妻子的態度使上校覺得訝異又羞憤，最後更轉為震怒。他整個晚上跟早上都無法 闔眼，因為他腦中思緒反常地沸騰著。他雙頰燥熱，比隻煮熟了的蝦子還紅，拳頭抽搐般緊緊地攢著，胸口發出少校在卡爾斯要塞2時都不曾聽聞的囂鬧及持續不絕的喧嚷。從被底下向外張望一番並咒罵一陣之後，他躍下床，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在房間裡踱步。
「喂！蠢蛋！」他大喊道。
門劈哩啪啦地響了起來，在少校面前出現了身兼貼身男僕、理髮師及擦地板工的龐地雷依。他穿著主人穿過的不合身衣服，腋下還夾了隻狗崽子。他緊挨著門框站立，為了表示恭敬，一雙眼睛不停地眨巴著。
「龐地雷依，聽著，」少校說道，「我想要把你當人看待，好好跟你直爽地談一談。站穩一點！把拳頭裡的蒼蠅放掉！這就對了！你會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問話，是吧？」
「是的，老爺。」
「不要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看著老爺們的時候，不能露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把嘴巴闔上！你真是一頭大蠢牛，兄弟，在我面前該有的規矩都不知道。現在，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不准結結巴巴。你會不會教訓自己的老婆？」
龐地雷依用手掩嘴，愚蠢無比地笑了出來。
「每個星期二，老爺。」他嘟噥道，嘻嘻地竊笑。
「很好，你笑個什麼勁？這種事可不能拿來開玩笑！把你的嘴巴閉上！不要在我面前搔癢，我不喜歡人家在我面前搔癢。」少校想了一會兒。「老弟，我認為不是只有莊稼漢才會修理自己的老婆，你覺得呢？」
「當然不是，老爺。」
「舉個例子！」
「在 城裡有個法官，彼得．依凡內奇…老爺可能知道他吧？我大概十年前在他家當過差。好老爺一個，沒話說，嗯…可他喝醉的時候啊，可得小心了。那時呀，他喝得爛 醉，回家就會把拳頭往夫人身上招呼。如果你不相信，我會馬上翹辮子！而且啊，他還會拉我一塊兒作伴，沒事也往我側邊使勁地攢上一下。他一面修理夫人，一面 說：『妳這個蠢蛋，聽人家說妳不愛我，還說我要因此宰了妳，給妳好看…』」
「那她的反應呢？」
「只是一勁地討饒。」
「哦？真的？太好了！」
少校滿意至極地搓搓手掌。
「是真的啊，老爺！怎麼能不教訓呢，老爺？就拿我老婆來說吧…怎麼能不修理呢？她把風琴踩爛了，還吃了老爺們的餡餅…難道可以這樣做嗎？哼！…」
「喂，你這個蠢蛋，不要高談闊論！你論個什麼勁？反正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不是嗎？不關你的事就別沾邊！夫人現在在做什麼？」
「睡著呢。」
「好吧，該來的躲不掉！去告訴瑪麗亞叫醒夫人，請她到我這裡來…站住…依你看，我像個大老粗嗎？」
「您怎麼會像個大老粗呢，老爺？有誰在哪見過老爺會像個大老粗嗎？一點也不像！」
龐地雷依聳聳肩，門再度劈哩啪啦地響了起來，他便走了出去。少校滿臉焦慮，開始盥洗、著裝。
「我的心肝！」少校時值廿芳齡的美嬌妻正走向他，整裝完畢的少校用極為尖刻的語氣說道：「妳能不能從妳極寶貴的時間中撥出一個小時給我呢？」
「樂意之至，我的朋友！」少校夫人一面回答，一面把自己的額頭湊到少校的唇邊。
「心肝寶貝呀，我想散散步，在湖上划划船…我可有這個榮幸請妳這個美人兒相伴嗎？」
「不會很熱吧？話說回來，就依你的意思吧。樂意之至，小爸爸。你來划船，我來掌舵。我們帶些點心吧，我好想吃些東西…」
「我已經把吃的帶上了。」少校回答後，摸了摸口袋裡的短鞭子。
上述的談話過了半小時之後，少校
「你怎麼了，阿波洛夏3？」少校夫人驚訝地盯著丈夫問道。
「我是一頭公綿羊？」少校開始嘟囔，「我、我…妳說我是誰？我腦筋遲鈍，哼？妳過去不曾，將來也不會愛我，哼？妳這個…我…」
少 校開始怒吼。他高舉雙手，在空中和船上抖了幾下短鞭…噢，這是什麼時代呀，噢，這是什麼風俗呀！接下來的混亂場面真是筆墨難以形容、超乎想像，即便曾經居 住過義大利且擁有極度豐富想像力的藝術家都無法描繪的情景居然發生了…少校謝爾卡洛波夫還來不及察覺到自己頂上的毛髮已經不見蹤影，少校夫人還來不及動用 到自丈夫手中奪過來的短鞭時，小船就翻了…
正當此時，少校的前任管家、現任鄉公所文書員的伊凡．帕夫洛維奇正在湖岸邊溜達，等待著村裡姑娘們前往湖邊沐浴的幸福時刻到來。他一面吹著口哨，不時抽上幾口煙，一面咀嚼著溜達的意圖。突然間，他聽到裂人心肺的呼聲，認出是從前主子的聲音。「救命啊！」少校
「該救那一個呢？」他想道。「這下可好了！」。要救兩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救一個對他來說就夠多了。他臉部表情扭曲，一副困惑不已的模樣。他一會兒抓住少校，一會兒抓住少校夫人。
「誰說說話呀！」他說道。「我沒法同時拖著你們兩個呀！當我是什麼，抹香鯨啊？4」
「瓦尼5！親愛的，救救我，」少校夫人抓著少校後襟，用顫抖不已的尖聲說道，「救我啊！如果你救了我，我就嫁給你！我對所有的聖人發誓！啊，啊，我要淹死了！」
「伊凡！伊凡．帕夫洛維奇！要像個騎士一樣！…那個!」 少校上氣不接下氣低沉地說道，「救救命吧，兄弟！給你一廬布好買伏特加！當我的救命恩人，不要讓我正當壯年就死掉…我會讓你從頭到腳穿金…快呀，救命呀！ 隨你挑，真的…我一定會娶你的妹妹瑪莉亞…真的，我會娶她！她可是個大美人呢。不要救少校夫人，不要管她！如果你不救我，我就宰了你，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的！」
伊 凡．帕夫洛維奇腦中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兒就沉到湖底去。兩邊的承諾在他看來一樣誘人，甚至一個比一個好！該選擇那一邊呢？時間可不等人啊！「我還是兩個都 救吧！」他下定了決心。「從兩邊撈好處總比只撈一邊的好。沒錯，就是這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上帝保佑吧！」伊凡．帕夫洛維奇在胸前劃了十字，右手抓著 少校夫人，用同一隻手的食指勾住少校的領帶，氣喘吁吁地游向岸邊。「擺動兩腿！」他命令道，一面用左手划動，一面夢想著自己光明的未來。「夫人當老婆，少 校當妹夫…漂亮！瓦尼亞6啊，走運囉！很快可以吃了餡餅撐著，抽抽昂貴的小雪茄煙了！」伊凡．帕夫洛維奇不僅只用一隻手拖著兩個重擔，還逆風向前游，實在萬分艱困，可是對未來光明的信念不斷支持著他。
他微笑著把少校
第二天少校便施詭計，把伊凡．帕夫洛維奇從村公所打發走了，少校夫人則把瑪莉亞從豪宅裡趕了出去，遣她去找「自己親愛的老爺」。
「噢，人們，人們呀！」伊凡．帕夫洛維奇在招來厄運的塘邊踱著步，大聲地感嘆：「你們稱什麼才叫感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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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一俄畝大概等於
2. 在 1877-1878 年的戰爭中，俄國軍隊在長期圍攻之後拿下土耳其的卡爾斯要塞。
3. 少校夫人對少校的暱稱。
4. 是指他不像鯨魚有這麼大的力氣拖同時拖他們上來。契柯夫式的幽默，例如：他在給妻子的信中曾提過，如果她再不來看他，他只好娶蜈蚣為妻了。
5. 少校夫人對鄉公所文書員伊凡的暱稱。
6. 伊凡的暱稱。
（譯自『契訶夫三十冊全集』第一冊。莫斯科：科學院出版。1974，19 - 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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